学术空间 | 18世纪《哈姆雷特》在法国的译介
18世纪《哈姆雷特》在法国的译介
北京外国语大学 金小燕
引言
17世纪,当莎剧在英国舞台上如火如荼地上演时,莎翁的名字在海峡彼岸的法国仍鲜为人知。至18世纪,有一批文人先驱将莎剧引入法国,但是因其与时兴的古典主义戏剧创作法相去甚远,莎剧往往成为众人非难的对象。而这其中,最受人瞩目又备受非议的就是《哈姆雷特》(Hamlet,以下简称《哈》剧),以至于《哈》剧在法国的传播与演变常被视作法国民众对莎士比亚态度波动的缩影。[1]时至今日,尽管国内有研究者从莎剧在法国的演出与研究史来分析莎翁作品在法国的传播与影响[2],有研究者在探讨法国18世纪翻译史时涉及莎剧的法译[3],也有研究者回顾了17至21世纪莎剧在法国从无人问津到被口诛笔伐、再到家喻户晓的历程[4],但这些研究往往就莎翁的所有戏剧作品进行简单的概述或笼统的介绍,鲜有研究者以《哈》剧为例对莎剧在法国译介的发轫期有所关注。有鉴于此,本文试图通过对18世纪《哈》剧在法国的译介和传播进行分析和总结,尝试解读这段尚未被大众所熟知的《哈》剧法译历史。
一、毁誉参半的《哈》译肇端
最早记载《哈》剧的法国文献应是1717年《文学刊物》(Journal littéraire)刊出的一篇佚名文章《论英国诗歌》(Dissertation sur la poésie anglaise)。该文章批判了莎士比亚与时兴的古典主义戏剧创作法则背道而驰,并简略介绍了《哈》剧。作者从奥菲丽娅之死切入引出剧情并展开评论:“他的情人死了,亲叔弑其父霸其母、篡夺王位已使他悲痛欲绝。情人香消玉殒,这命运最后的致命一击更是令他肝肠寸断……”[5]此文开启了《哈》剧在法国译介的肇端。然而,《哈》剧在法国的传播却举步维艰,这也正是莎士比亚在法国缓慢且艰难的被接受过程的体现。
《哲学书简》,伏尔泰
1. 矛盾的传播者
1729年,伏尔泰(Voltaire, 1694—1778)自伦敦回国,带回其在英的所见所得,包括英国的政治制度、洛克的唯物主义哲学和牛顿的科学理论等。涉及文学,他欣赏并推崇莎士比亚的戏剧。伏尔泰正是法国最早译介莎士比亚戏剧的作家之一,他得意地自称:“我还是第一个让法国人认识莎士比亚的人呢。”[6]但是伏尔泰对莎士比亚始终保持着褒贬同存的矛盾心理,他既是最热烈的称颂者,又是最激烈的抨击者。他在《哲学书简》的《论悲剧》一文中首次向法国人介绍莎士比亚时说“莎士比亚创造了戏剧”,并盛赞“他的天才充满力量、丰富多彩、自然而卓越”,同时他又批评道:“(莎士比亚)没有一星半点的高雅,也不墨守任何规则(……)他的作品人们称之为悲剧,但其实是一些可怕的闹剧。”[7]文中,伏尔泰选取哈姆雷特的独白来向法国读者介绍莎士比亚,并用亚历山大体对这段独白进行了翻译,在此截取几句与原文进行比较来一窥端倪:
莎翁原文: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To die, to sleep
No more, and by a sleep to say we end
The heart-ache; […][8]
(第三幕第一场)
伏氏法译:
Demeure ; il faut choisir, et passer à l’instant
De la vie à la mort, ou de l’être au néant.
Dieux cruels ! s’il en est, éclairez mon courage.
Faut-il vieillir courbé sous la main qui m’outrage,
Supporter ou finir mon malheur et mon sort ?
Qui suis-je ? qui m’arrête ? et qu’est-ce que la mort ?[9]
原文的“to be or not to be”(生存还是毁灭)(朱生豪 2001:135)成为伏尔泰笔下的“De la vie à la mort, ou de l’être au néant.”(从生到死,或者从存在到虚无)[10];“that is the question”(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朱生豪 2001:135)成为了“il faut choisir, et passer à l’instant”(必须做出选择,而且要在顷刻间)。显然,伏尔泰在译文中随意增补。他既未能准确传达原文的涵义,又不遵守原文的形式结构,且在其中加入过多的个人理解和阐释,导致译文与原文大相径庭。尤其是译文的第三、六两句,“Dieux cruels ! s’il en est, éclairez mon courage”(残酷的神啊!如果真的有神,那请你给我勇气。), “Qui suis-je ? qui m’arrête ? et qu’est-ce que la mort ?”(我是谁?谁能阻止我?何为死亡?)更是无中生有,仅是伏尔泰启蒙思想的体现。对此,伏尔泰一方面承认自己的不足,认为自己的译文“只是一幅美好图画的粗浅的复制品”[11]。但另一方面,他指出自己并不是逐字逐句翻译,“只会按字面翻译的译者是不幸的。按照字面逐句翻译只会背离意义。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文字只会害义,而精神能使文章充满生气”[12]。
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与时期,伏尔泰在盛赞莎士比亚才华的同时必然严厉指责他缺少高雅趣味,而《哈》剧是他用来批判莎剧人物不得体最常用的例子。他在《塞米拉米斯》序(1748)中严厉地指责剧中粗俗野蛮的情节,“第二幕,哈姆莱特疯了;第三幕,他的情人也疯了(……)哈姆莱特、他的母亲、继父,一起在台上喝酒,大家在桌旁唱歌、争吵、殴打、厮杀”。他断言:“它甚至不会得到法国和意大利最卑微的贱民的支持(……)人们会以为这部作品是一个烂醉的野人凭空想象的产物。”[13]在这个新古典主义者看来,莎剧荒唐、野蛮、粗俗、不成体统,难登大雅之堂。然而,伏尔泰也同时指出在《哈》剧里“有一些无愧于最伟大天才的崇高特点”。他尤其欣赏鬼魂的元素,将之视作“最振奋人心的戏剧突变之一”[14]。在《向欧洲各国人民号召》(Appel à toutes les Nations de l’Europe, 1761)中,伏尔泰首次介绍了《哈》剧完整的剧情,并翻译了个别场景和人物对话。然而,他的翻译往往并不忠实,许多内容被删减,一些低俗的词汇却被保留,正如维斯特在其书中所言,“这并非翻译,而是以说教为目的有意的曲译”[15]。伏尔泰同时也批评莎剧违反了“三一律”,情节不合理,缺乏真实性。《哈》剧中,地点“从坟墓又跑到皇位”,在情节处理上“滑稽和恐怖相互掺杂”,伏尔泰认为这是一种“用滥了的、不规则和无理取闹的手法”[16]。
尽管意大利批评家朱塞佩·巴雷蒂(Giuseppe Baretti, 1719—1789)在《莎士比亚与伏尔泰》(Discours sur Shakespeare et sur monsieur de Voltaire,1777)一文中不客气地指出,“伏尔泰英文程度不足以正确地翻译莎剧,好端端的《哈姆雷特》被他译得乱七八糟”[17],但是作为启蒙运动领袖的伏尔泰,其评价及翻译在当时具有极高的威望和广泛的影响力。因此, 反对莎翁的后人总是将他的话语作为标杆,以其为旗帜,对莎翁及其作品进行攻击和非难。
2. 开明的拥护者
18世纪法国的批评家们对莎士比亚的态度并非完全一致。除了持毁誉参半态度的伏尔泰之外,莎士比亚也有几位开明理智的拥护者。第一位是法国作家普雷沃神甫(Antoine-François Prévost, 1697—1763)。他在其巨著《一个贵族的回忆与奇遇》(Mémoires et aventures d’un homme de qualité, 1728—1734)的第五册(1731)中赞美英国的戏剧,称赞莎士比亚的《哈》剧与德莱顿(John Dryden, 1631—1700)的《堂·塞巴斯蒂安》(Don Sebastian)、奥特维(Thomas Otway, 1652—1685)的《孤儿》(The Orphan or the Unhappy Marriage)及《威尼斯得免于难》(Venice Preserved, or a Plot Discovered)等戏剧作品异彩纷呈:“在我看来,它们绝不逊色于希腊或法国的戏剧。我甚至敢说只要前者的诗人能在其中多些循规蹈矩就能超越后两者,其情感至美,不管是温柔亦或崇高;其悲剧的力量能撼动心灵,使最倦怠的灵魂迸发出激情;其表达的感染力、情景的设置都极具艺术性,希腊及法国的戏剧中,我未曾读过能与英国戏剧相媲美的作品。”[18]
1733年,在其创刊的报纸《赞成与反对》(Le Pour et Contre)第12期中,普雷沃神甫对伏尔泰在《哲学书简》中《论悲剧》一文里的哈姆雷特独白译文进行了评价。他指出伏尔泰在其中插入的“Dieux cruels!s’il en est!”(残酷的神啊!如果真的有神)是一句亵渎神灵的感叹,是伏尔泰强加于哈姆雷特的,“与原剧毫无相似之处,完全违背了原剧的本质”[19]。普雷沃神甫将此段独白译成散文诗,试图纠正伏尔泰版本的不妥之处。他与伏尔泰关于翻译的观点完全不同,他的译文除了个别句子为直译,其余均尝试将所有的英式表达置换成对应的法式表达。然而,普雷沃神甫的翻译并不严谨,结果常导致文意的缩减或语义的变化,如“the heart-ache”(心头的创痛)成为了“douleurs”(痛苦),如“Whether’tis nobler in the mind”(哪一种更高贵)成为了“Quel est le plus Glorieux”(哪一种最光荣)。此外,个别句子不如原文严谨精炼,“That is the question”(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成为了“Voilà de quoi il est question”(这就是要考虑的问题的内容)。甚至某些句子被曲解误译,缺少了原文的意蕴深远,如“To die, to sleep, no more”(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成为了“Mourir ! Qu’est-ce donc que mourir ? C’est dormir. C’est n’être plus”(死亡!那么什么是死亡?是睡着。是不再存在);又如“must give us pause”(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在其译文中成为“forcent le plus rebelle de s’arrêter”(迫使最叛逆的人停下来)[20]。普雷沃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他指出:“原作远远胜过我的译作。”[21]
勒布朗神甫(Jean-Bernard Le Blanc, 1701—1781)则在一封写给德·克雷比永(Prosper Jolyot de Crébillon, 1674—1762)的信件中详细介绍了《哈》剧的各幕剧情,并选译了哈姆雷特与鬼魂之间的对话、国王的祈祷、哈姆雷特的“四万个兄弟之爱”、雷欧提斯的临终之言等场景。勒布朗指出,莎士比亚有着生动而有力的想象力,鬼魂之类的场景证明了他的伟大。在他看来,《哈》剧的至美之处是哈姆雷特的独白,而伏尔泰对这段独白的诗译,“呈现了原文的力量”。勒布朗也冷静地指出《哈》剧所存在的缺陷,如各幕戏时间过长及情节怪诞,莎士比亚不擅长描写情欲等,他总结道:“尽管存在种种缺点,莎士比亚仍是英国在悲剧史上最伟大的诗人。”[22]
二、多元的传播之路
18世纪,随着古典主义思潮的衰落,古典文学作品的法译日渐式微,外国文学法译却颇有方兴未艾之势,而其中又以英国的莎剧法译独步当时。翻译家谭载喜甚至指出,“18世纪法国翻译的主要特点体现在对莎士比亚作品的译介上”[23]。作为莎翁四大悲剧之一的《哈》剧更是备受翻译家青睐,其法译的肇端呈现出多元的特点。除了伏尔泰、普雷沃、勒布朗等人的选译,亦有拉普拉斯(Pierre Antoine de La Place, 1707—1793)的编译、迪西(Jean-François Ducis, 1733—1816)的改编及勒图纳尔(Pierre Le Tourneur, 1737—1788)的忠实翻译。
1. 拉普拉斯的编译
伏尔泰、勒布朗、普雷沃等人为《哈》剧在法国的传播奠定了基础,然而他们往往专注于剧情介绍,局限于节译,虽促进了民众对《哈》剧的兴趣,却未能呈现其原貌。莎剧法译的真正先驱是拉普拉斯,他是法国史上第一位系统翻译莎士比亚戏剧的译者。
《英国戏剧》,拉普拉斯
尽管当时有不少英国的经典之作被译成法文,但戏剧却不在其列。拉普拉斯试图翻译莎剧弥补此空白,并向法国读者介绍邻国的戏剧作品。然而此时,法国民众对莎士比亚褒贬不一,拉普拉斯此举显然冒着风险,但是他被莎剧之美所征服,并坚信英国人民的选择:“如何相信假学问能愚弄整个(英格兰)民族?”[24]他于1745至1749年间翻译形成了八册《英国戏剧》(Le Théâtre anglois),其中前四册均为莎士比亚戏剧作品,《哈》剧在第二册。尽管《特雷弗报》对拉普拉斯的成就大加赞扬,但是在谭载喜看来,拉普拉斯所采取的“编译”方法却“易于引起争论”,“他对引人入胜的段落字随句摹,全文译出,对不甚吸引人的地方只加以综述,译文一般使用散文体,有时插有诗句”[25]。原剧中的对白常常被冗长的剧情介绍所替代,巧妙独特的双关语往往被规避或失去原意,奥菲丽娅的疯癫和溺亡被一笔带过,哈姆雷特形而上的思考或被缩略或被删除。译文采用散文文体,被拉普拉斯视作重要对话或最美的段落则用亚历山大体诗句翻译,如第二幕中哈姆雷特致奥菲丽娅的情书、第三幕国王的祈祷等。此外,拉普拉斯指出,那些在英国人眼里显得高贵、简单、自然的东西,在法国人看来却是生硬、平庸、不雅的。因此,为使译文适合法国读者的高雅品味,符合时兴的法国悲剧规范,拉普拉斯删除了原剧中许多被认为不雅的场景,但他保留了《哈》剧中第五幕第一场掘墓人的对话,如他所言“只因此场景在英国家喻户晓且奇特罕见”[26]。至于哈姆雷特独白,拉普拉斯称赞伏尔泰的译文,并指出自己不敢触碰这段精彩的独白,只能简单地转换成散文。这显然是拉普拉斯谦虚之词,其散文版的哈姆雷特独白较之伏尔泰的译文更贴近原文。然而,整个戏剧法译文中几乎没有一幕完整的戏,因此其译本更适合法国读者,而不是观众。尽管拉普拉斯的译本并不严谨,却是首个进入法语读者视野的莎士比亚戏剧译本,实现了他填补空白的初衷。
2. 迪西的改编
相比拉普拉斯的编译,迪西的译本正如其名《哈姆雷特:仿英悲剧》(Hamlet : tragédie, imitée de l’anglois),是对《哈》剧的模仿与再创作,应被视作《哈》剧的改编而非翻译。迪西完全不懂英语,他以拉普拉斯的译文为底本,将故事重新编排成戏剧,整部戏遵循古典戏剧“三一律”法则,剧情发生在一昼夜内,地点是丹麦王宫。原剧中的23个人物被缩减为8人,其中有3位为迪西创作的角色,即王后的心腹侍女爱尔薇尔、哈姆雷特的心腹大臣诺尔赛特、侍卫长沃尔蒂芒。原剧中的朝臣、军官、士兵、伶人、掘墓人等全部被删除。迪西的剧本以亚历山大体诗句写成,故事发生在老国王被毒死之后,克劳狄斯和亲信波洛涅斯密谋如何在哈姆雷特加冕之时进行谋逆,哈姆雷特则和心腹大臣商讨如何除掉杀父仇人克劳狄斯。在迪西的剧中,鬼魂成了哈姆雷特的一场梦,其心上人奥菲丽娅是杀父仇人克劳狄斯的女儿。于是,莎翁剧中复仇的主题在迪西笔下成为了爱情与亲情之间的抉择,有了高乃依笔下《熙德》(Le Cid)的影子。此外,迪西为了迎合法国观众“高雅”的品味,大幅删除或改编了原剧中被视作粗俗的对白和场景,又为了符合流行的品味,并未让哈姆雷特和奥菲丽娅这对情侣在剧末死去。迪西版剧本是《哈》剧在18世纪法国舞台上演出的首个也是唯一一个版本。然而,狄德罗于1769年9月30日观看过迪西版的《哈姆雷特》首演之后,撰写了《迪西先生的哈姆雷特》(Hamlet, Tragédie de M. Ducis, 1769)一文,对此剧进行了尖锐的批评。他在文中详细地介绍了迪西剧中五幕戏的剧情,并写道:“剧终。我怒火中烧地回了家。怎能向民众呈现这样的演出?民众每日欣赏的戏剧应是能使其品味变得优雅高尚的杰作。”[27]他认为迪西的剧中台词过多,雷同的情节导致相似的对话频现,第三幕和第五幕戏既空洞又贫乏。狄德罗认为这样一部悲剧不能使人感到恐惧,而只能使人感到荒唐。他在文末强调:“我宁可将就莎士比亚的怪物,而不是迪西先生的丑八怪!”[28]作为启蒙运动的又一领军人物,狄德罗重视文学作品的道德教化,在他看来,莎剧最大的一个弱点是缺乏教育民众的作用,而仿者迪西却没有纠正这一问题,很是令人遗憾。
《哈姆雷特·仿英悲剧》(迪西译本)
尽管迪西的《哈姆雷特》与原剧差异巨大,但是它对莎剧在法国传播的影响却不容忽视。这部法国本土化、催人泪下的《哈》剧自1769年首演之初就深得人心,它在法兰西喜剧院(Comédie Française)上演了203场次,直至1851年方歇。[29]随着该剧在法国舞台不断上演,莎剧不再局限于文人雅士,而为广大民众所熟悉。奥菲丽娅和哈姆雷特因此也成为18世纪末、19世纪初法国家喻户晓的一对佳偶。
3. 勒图纳尔的忠实翻译
在《西方翻译简史》中,谭载喜指出拉普拉斯和迪西这两人均未领会到莎士比亚别具一格的语言风格,首位注意到莎翁独特写作风格的译者是皮埃尔·勒图尔纳。勒图尔纳强调要忠实原作,“他不赞成删改原文以迎合法国人崇尚典雅的口味,而主张保留原作的生动形象和通俗的语言风格。”[29]他在1776至1782年间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莎士比亚法译》(Shakespeare traduit de l’anglais),共计20册。其中《哈》剧在第5册,于1779年出版。这是莎剧也是《哈》剧法译本全文首次在法国亮相。《哈》译本中除了译文也包含勒图纳尔的评论,共计300余页。勒图纳尔在第1册的引言中盛赞这位“英国戏剧之父”无与伦比的才华,赞叹他非凡的洞察力和充满激情的语言,并指出自己的译本是“准确且真正忠实的翻译”[31]。
《哈姆雷特》(勒图纳尔译本)
但是勒图纳尔却非逐字逐句翻译,“因为原剧中的某些隐喻或表达,本意高雅,一旦逐字翻译成法文,将显得低俗且滑稽。”[32]因此,他对一些“粗鄙”的词汇加以润色替换。如第一幕第五场中,国王的鬼魂控诉亲弟弑兄并引诱王后去满足他的“lust”(兽欲)(朱生豪 2001:63),在勒图纳尔的译文中成为了“passion”(情欲)[33]。或第三幕第一场中,哈姆雷特告诉奥菲丽娅美丽可以使“honesty”(贞洁)变成“a bawd” (淫荡)(朱生豪 2001:139),在译文中成为了美丽可以使“vertu”(美德)成为“vice”(恶行)[34]。又如第四幕第五场中,疯癫的奥菲丽娅唱到“[he]dupped[35] the chamber door, let in the maid, that out a maid never departed more” (他开开了房门;她进去时是个女郎,出来变了妇人)(朱生豪 2001:222—223)成为了“il ouvrit la porte de la chambre, fit entrer la jeune Vierge qui n’en sortit plus que confuse et baignée de ses larmes”(他开了房门,女郎进去了,出来时满面羞愧和泪水)。相比原文,译文显得更隐晦、含蓄。此外,勒图纳尔也指出,译本中保留了一些不够高雅的词汇,因其与戏剧人物特点密切相关。他同时说明,虽因不可译的原因,原剧中的一些双关语消失了,但他尽可能保留了原剧中的格律和谐音,最大限度地保留莎剧的原汁原味,包括其精妙的语言和巧妙的情节。然而如今看来,为使译本更容易被法国读者接受,勒图纳尔仍对原剧进行了诸多删改,尤其是涉及一些不雅、淫秽的用词。如第三幕第二场戏中戏片段,哈姆雷特与奥菲丽娅说的双关语“lie in your lap”(睡在您的怀里)[36](朱生豪 2001:153)成为了“me reposer sur vos genoux”(躺您的腿上休息);“country matters”(下流的念头)[37](朱生豪 2001:153)成为“comme les paysans grossiers, indécemment m’asseoir sur vos genoux”(像粗野的乡下人,下流地坐在您腿上)。似乎为了解释此处粗鄙用词的出现,勒图纳尔特附脚注指出,“那是莎士比亚时代年轻人的俏皮话,既不巧妙也不得体”[38]。
尽管如此,勒图纳尔的翻译被称作“法国莎士比亚翻译史上最重大的事件”[39],订购其译本的顾客有法国国王、王后、亲王、英国国王、俄罗斯帝国女皇、狄德罗等政界名流及文艺界名人。莎士比亚从此开始在法国文学艺术界流行起来。勒图纳尔重视原作又不直译的做法,为莎剧的法译提供了新的见解,也为后世莎剧法译树立了榜样。
结语
尽管迪西的舞台剧大获成功,以及勒图纳尔的译本将莎翁原剧的面貌展示在法国民众眼前,但是若要《哈》剧真正被法国公众熟知、喜爱,莎剧最终登上法国舞台,莎翁的名字被法国大众耳熟能详,仍需等到19世纪。彼时英法关系缓和,英国剧团到巴黎汇演,从此掀起一股《哈》剧热潮,席卷整个法国文艺界。雨果、乔治·桑、缪塞、戈蒂耶、波德莱尔、柏辽兹、德拉克罗瓦等为之痴迷,纷纷在自己的作品中再现《哈》剧中的人物,以自己的方式向莎翁致敬。新的《哈》剧译本也不断涌现。从拉芒什海峡彼岸传来的自由种子,终于在法国大地落地生根,四处开花。纵观18世纪《哈》剧在法国的传播和译本演变,不管是节译、编译和改写,都或多或少体现了译者归附传统审美规范、迎合本国读者口味的意愿。这是时代文化的需求,是时代文化精神的投射,同时也是两种文化互相碰撞和融合的必经之路,是一种文化观察另一种文化、汲取所长、助益于自身发展的文学发展之路。“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时代都会呈现属于它的《哈姆雷特》。
注释
[1] Michèle Willems. « Hamlet in France ». Global Language Resources. http://triggs.djvu.org/global-language.com/ENFOLDED/BIBL/_HamFra.htm. Page consultée le 5 septembre 2021.
[2] 参见:戴丹妮. 《异彩纷呈与兼容并蓄——简析莎士比亚戏剧在法国的演出、研究与传播》. 法国研究,2013(01):82—85,32.
[3] 参见:谭载喜. 《西方翻译简史》.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4] 参见:袁莉. 《莎士比亚与法国》. 外国文艺,2016(2):130—137.
[5] 转引自:James M. Vest. The French Face of Ophelia from Belleforest to Baudelaire. Lanham : UPA, 1989, p. 62.
[6] 伏尔泰. 《给贺拉斯·沃波尔的一封信》(1768). 见:杨周翰选编. 《莎士比亚评论汇编》,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第357页。
[7] 伏尔泰. 《哲学书简》. 闫肃伟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第85页。
[8] 威廉·莎士比亚. 《哈姆雷特》(中英文对照全译本). 朱生豪译. 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1,第134页。本文《哈》剧英译中部分均参考此书;《哈》剧法译中部分则为笔者所译。
[9] Voltaire. « Dix-huitième lettre, Sur la tragédie », in Lettres philosophiques. Amsterdam : E. Lucas, 1734, p. 216—217.
[10] 本段伏氏译文的汉译参考:伏尔泰. 《哲学书简》. 闫肃伟译. 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第87—88页。
[11] 同上。
[12] 同上。
[13] 伏尔泰. 《塞米拉米斯》序(1748). 转引自:杨周翰选编. 《莎士比亚评论汇编》(上).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第352页。
[14] 同上,第353页。
[15] James M. Vest, op.cit., p. 71.
[16] 伏尔泰. 《高乃依评论<贺拉斯>》. 转引自:杨周翰选编,前揭书,第355页。
[17] 转引自:张泗阳等. 《莎士比亚引论》(下). 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第397页。
[18] Antoine-François Prévost. Mémoires et aventures d’un homme de qualité qui s’est retiré du monde, Tome V. Amsterdam : Aux dépens de la Compagnie, 1731, p. 56.
[19] 转引自:Helen Phelps Bailey. Hamlet in France: From Voltaire to Laforgue. Genève : Librairie Droz, p. 5.
[20] 转引自:Roddier Henri. L’Abbé Prévost et le problème de la traduction au XVIIIe siècle. In : Cahiers de l’Association internationale des études françaises, 1956, n°8, p. 177.
[21] Ibid.
[22] Jean-Bernard Le Blanc. Lettres de Monsieur Le Blanc, Tome Second. La Haye : J. Neaulme éditeur, 1747, p. 292.
[23] 谭载喜. 《西方翻译简史》. 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第100页。
[24] Pierre Antoine de La Place. « Discours du théâtre anglois from Le Théâtre anglois (1745) ». French Translators, 1600—1800 : An Online Anthology of Prefaces and Criticism. 40. https://scholarworks.umass.edu/french_translators/40.
[25] 谭载喜,前揭书。
[26] Pierre-Antoine de La Place. Le théâtre anglois (1746—1749), Tome II. Londres, p. 379.
[27] Diderot. « Hamlet, Tragédie de M. Ducis ». Œuvres complètes, Tome VIII. Paris : Garnier Frères, 1875—1877, p. 471—476.
[28] Ibid.
[29] John Golder. « “Hamlet” in France 200 Years Ago ». Shakespeare Survey, 1971, 24: 79—86.
[30] 谭载喜,前揭书,第101页。
[31] Pierre Le Tourneur. Shakespeare traduit de l’anglois, Tome I. Paris: Nyon [e.a.], 1776, p. 192.
[32] Ibid.
[33] Pierre Le Tourneur. « Hamlet, prince de Dannemarck ». Shakespeare traduit de l’anglois, Tome V. Paris : Nyon [e.a.], 1779, p. 82.
[34] Ibid., p. 124.
[35] 据Jonathan Bate,Eric Rasmussen编《莎士比亚全集》注释:dupped(打开)与tupped(即公羊与母羊的交配;俚语中指男女性交)谐音相关,奥菲丽娅于此暗指男女性事。转引自:威廉·莎士比亚. 《哈姆雷特》.傅光明译.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第174页。
[36] 笔者注:15—17世纪,lap一词暗指“女性私处”,句中的介词“in”更证实了此句的暗示。另据Jonathan Bate, Eric Rasmussen编《莎士比亚全集》注释:lie in your lap又指have sex with you。傅光明在译文中将此句译为“睡您裤裆里”,同上,第117页。
[37] 同上:country与cunt(妓女)双关,意即性事。
[38] Pierre Le Tourneur, op.cit., p. 139.
[39] 转引自:James M. Vest. op.cit., p. 104.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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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发表于《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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